潘岳的母亲,大家闺秀出身,一生所历繁多,见识深沉。事已至此,她想不出别的话安慰马上就要和自己一起被杀的儿子,只得叹息道:“安仁,你和季伦当时谄事贾谧,所为太甚。每每看到贾谧和其母广城君郭槐的车马,你们都会望尘而拜。我当时劝过你们多少次啊,安仁,你入世心肠太热,不听我言,种下今日祸因……”
潘岳哽咽不已。
石崇再拜,也向潘母道歉。
石崇 画像
忽然间,刘琨走向那群陪同赴死的犯人族属,从中拉出潘岳的妻子红绮。然后,他粗暴地揪扯着她,把她掼倒在潘岳面前。
“安仁,你与季伦谋逆的罪名,别人不能妄加,正是这个贱人首告,孙秀才能把你们立案族诛啊……”刘琨愤愤而言。他从腰间拔出一把宝剑,扔在潘岳面前,说:“孙秀嘱我,行刑后放掉这个贱人。天道好还,安仁,为报背叛之仇,你来当面手刃这个该死的贱人!”
红绮扑倒在地上,面如死灰,一语不发。
对许多人来说,时间本身,可以加快或者减缓。但对于红绮和绿珠这样的绝代美人,她们那种美如雕像的容貌,仿佛青春永在。
在刑场上,失去了金谷园的频频含笑,缺少悠扬激越的琴声,加之饱受内心的煎熬,红绮此时变成了个容颜破残不堪的妇女。她的双眼,深深地陷在一圈黑影里,神色惊慌不安;她的嘴如秋桃绽裂一般,挂着一丝强笑;她脸部的线条,因为背叛似乎已无法修复,迅速衰老。
潘岳(潘安) 画像
潘岳心潮翻滚。无止无休的惊异,让他完全不堪。本来绝望哀伤的心情,又被红绮的背叛重重打上一闷棍。每一次悲剧的重现,似乎都是一次新的创造,与紧挨在前面的内容绝不相同。这一次,红绮做出如此之事,超乎想像,带给自己的伤痛甚至比前面哪一次都有所不同。
生活中,没有意志力所能疏忽的事情,只有没能防备的人。过去回忆与新的现实对照,让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潘岳感到无比的失望和惊异。眼前发生的事情提醒他,人们记忆中和想象中的忠诚,都是不准确的。
绿珠坠楼
石崇同样感到吃惊。望着红绮秀美的鼻子,一泓秋水般的眼睛,以及她紧闭的嘴唇所包含的意志力和忍耐力,他不能不记忆起前日刚刚跳楼的绿珠。她们确实太相像了,那种鲜卑白皙面庞的特点和骄傲的眼神,让人无法忽略。
如果没有在刑场上看到红绮,临死的石崇根本想不到她的存在。即使有机会重见,可能会在阴间那些被记忆遗忘的地方。在他所有动人心弦的回忆中,红绮只作为绿珠的比衬物出现。当刘琨告知红绮就是此次导致他们三个人宗族被族诛的首告时,石崇惊讶至极。恰如一群野蜂冲进头脑里一样,他的脑袋顿时轰响起来:红绮,这个曾经的歌妓,大概只是因为那一次让她向王敦劝酒,才惹起她的毒怨……
刘琨 画像
“安仁,手刃此贱婢!”刘琨钢牙紧咬,对潘岳说。
“……何必呢,多杀一人,这样做,能改变我们的命运吗?”潘岳像是对刘琨说,也像是对自己说。
“夫君,请饶恕我……”半躺在地上的红绮终于开腔。
她的嗓音有些颤抖,但绝对不是出于恐惧。她跪伏在泥土地上,向潘岳大拜行礼。
泪水,如同断线的珍珠,自她白皙的面庞上串串洒落。
潘岳亡妻(杨容姬) 画像
红绮的的嗓音,让潘岳心慌意乱。妻子,这位新妻子的突然变故,让瞬息即逝的人生变成了杳不可测的、不可企及的深渊。种种思考,让人头晕目眩。她所出的这种撕心裂肺般颤抖的嗓音,又如何能将它遗忘!
“越石,你还是放了她吧。即使她不首告,孙秀还是能想别的办法把我们几个人网罗到谋逆的名单中……”潘岳对刘琨说。
恰恰是在被收逮的前一刻,潘岳知道了红绮怀孕的消息。此时此刻,他一方面憎恶妻子对自己的背叛,一方面心里隐隐约约希望她能够逃避族诛的连坐——这样,潘家就能有骨血存活在人世。受潘岳牵连,潘氏三族俱诛,潘岳只有一个侄子因为远游在外得以逃脱,其余被孙秀一网打尽。